风停了。
雪密密地下着。
“哈……”
屋角一缕檀香缭绕而上, 钱太后怔怔地坐着,好半晌,从喉间发出一声动静,似笑, 却一片哀意。
“原来我一直都叫错了。你不是展哥哥,而是——展姐姐?”
展见星已经掩好了衣襟,垂目道:“臣死罪。”
钱太后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打量着, 此时再看, 钱太后打心底都生出奇怪来:从前,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过?
明明是这样柔和的脸庞, 清隽的眉眼,一管鼻梁比她还挺秀,唇色因冻得有些发乌,更添两分脆弱。
这副模样混迹在朝堂中, 天南海北,从外任到中枢,十年之久——居然从未引发过一点怀疑!
哪怕是卷入某些不太好说的传闻里, 非议的都只是“男色”。
是众人都瞎吗?
不,当然不是。
这个假竹马, 从没在人前流露过一丝属于女子的柔婉, 直到此刻, 这副肩背还是绷得挺直, 嘴角抿出的线条沉稳, 与那一身青色官服相得益彰。
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哈哈……”
钱太后颤抖着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角流出了泪。
她又是个多么荒唐的人!
连同她这一生,都像个笑话。
“娘娘……”
展见星低低出声,没有人喜欢被欺骗,钱太后会恼怒理所应当,但她的哀伤又如此显而易见,竟已凌驾在震愤之上。
她不能说她不明白,她欺骗的不只是钱太后的认知,也是钱太后的感情——纵然后者绝非她所愿。
她想予以安慰,可失了语,不知能说什么。
钱太后也不想听,说什么都无法慰藉她此刻的怒与痛,而迟一步地,更有一层不可免的丢人情绪席卷了来,搅和在一起,乱成一锅粥,飞快隔了夜——馊了!
她拿帕子挡住脸,既是拭泪,也是难以面对。好一会后,终于移开手时,仪容已经大致恢复,只有一双仍然通红的眼眸透出之前情绪的激荡。
她往下瞪去:“当年我头回见你,你已是小子模样,为什么?”
展见星略微松了口气,道:“臣幼年丧父,宗族跋扈,叔伯无情,臣与母亲皆是女流,难以存身,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词句简洁,但已足够钱太后明白,身为女子的艰难,钱太后又怎会不清楚?如她父母双全,却仍是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个境地,往回想去,竟没有哪件事能由她做主,爱恨痴嗔,皆受造化摆弄。
钱太后出了会神,方再度开口:“那后来呢?你欺君科考也是因此?”
“不。”展见星道,“这是臣自己的愿望。臣体会到了男儿的自由不受拘束,不愿再做回女子了。”
说到这个她很坦荡,从她跪下起,就已置生死与度外,又何惧抒一二胸臆。
“……”
钱太后恍惚了一下,这副语声,这身胆气,哪里有丝毫女子之态?
“——你倒是说到做到。”钱太后嘲讽一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自嘲,“那现在又何必揭出来?木诚已死,你安全了。”
提到木诚的死,钱太后的口气里终于透出一点痛快,一个阉竖借着把柄拿捏得她这么久动弹不得,她焉得不恨。
“娘娘,木诚虽死,他进过的谗言却没有跟着消逝,仍存在皇上心中,将皇上困住。此事有臣的责任,臣不能不做这个解铃人。”
顿了下,展见星又恳切地道,“从此以后,娘娘与皇上之间的心结也可以解了,娘娘不必再为此忧烦。”
她是想安慰钱太后的意思,但钱太后并不领情,脸色没有丝毫回转,眼神还更冷了点,道:“我已经忧烦了这么久,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倒宁愿——”
她微微一咬牙,一句不甘话语直冲出来:“宁愿你不要告诉我!”
她宁愿承受朱英榕的猜忌和疏远,宁愿不知道这个真相,宁愿被欺骗到底,因为深宫无边寂寥里,这是,她唯一瑰丽的梦啊。
现在,梦碎了。
……
展见星怔住。渐渐地,她的眼圈也有点发红起来。
她跪在乾清宫外的时候没有动摇,向钱太后坦白的时候也没有动容,但这一刻,她有点忍耐不住。
她与钱太后其实没有过什么亲密交集,曾经隔着千山万水,后来又隔着重重宫墙,所有一切,只在钱太后的想象里不断加深,她是如此沉醉,又是如此,别无选择。
如果钱太后能像寻常姑娘一样嫁个殷实人家,此后夫妻和满,儿女成行,早已过上自己的家常日子,又何需将记忆中的少年翻找出来填补心中空虚。
展见星自己科举,为官,拒绝世上最真挚的情意,到今日殉道,每一样皆出自她本心,她与钱太后相比,已算是最大程度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但她心底就没有过痛苦和疑惑吗?
——为什么?!
每一个男人都天经地义可以走的路,她要牺牲,要伪装,要冒着性命之危,像个亡命徒,在刀尖上踮足。
没有任何一本所谓的圣贤书可以给她解释,她比男人究竟差了什么,天生苦乐,要由他人。
只因为她是女子吗?
这没有道理。
“……你,你哭什么?”
钱太后的表情有点乱了,展见星其实没有发出动静,只是静静两行泪流了下来,但唯其那种安寂,令她没来由地感到震动。
展见星道:“臣哭臣与娘娘,所求不同,却一样的求而不得。这世道,待臣与娘娘不公,臣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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