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房里明烛高照, 十二位朝廷方面的执政大臣齐聚其中, 连夜将二百五十余份殿试答卷排出一个初步名次来, 以便天亮后送呈御览。
时间很紧, 工作量很大, 但阁房里的气氛忙碌而并不紧张,能列席在此、相当程度上决定这一年最顶尖读书人最终前程的大臣都不是第一次做这项差事了, 相熟的大臣们甚至会开两句玩笑, 又或者就某份答卷该列到哪一等而大声争执起来。
自然,能送到皇帝案头由皇帝亲自阅看的必然是上一等。
内阁方学士眼见到自己才打完一个圈的答卷到了吏部尚书手里, 他一笔下去,分明要画个叉, 不满地干咳一声:“闻天官这是什么意思?如此锦绣文章,为何分到下等去?”
吏部尚书已快到花甲之年,闻言慢悠悠地停住笔, 撩起眼皮道:“阁部状元之才,看不出问题何在吗?明知不妥,何必去讨皇上的嫌。”
户部尚书坐在旁边,听见他们起了争执, 探过头来看了看, 坐到这个位分的大臣都是慧眼如炬,他马上看出了问题所在, 嘴上却道:“哪有什么问题?闻天官总是容易多想。”
闻天官不急不恼, 仍旧缓缓道:“伍尚书, 本官将这份卷子归于下等, 不送到皇帝跟前去,才是为了这个贡生的前程着想。本官虽定了下等,方阁部定了上等,综合一算,大约归在二三等之列,排得进二甲,耽误不着什么。”
户部尚书不大以为然:“闻天官固然老成持重,却是小觑了皇上的心胸,就是叫皇上看见了,又如何?何况此子既敢在答卷里影射,不论他是当真出于公心,还是想在殿试里出个风头,就当考虑好后果。你我只以文意取士就是,何必不成全他。”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闻天官摇摇头:“也罢。”
手腕微微一转,将那一笔划下的斜杠补成了个不太圆融的圈。
户部尚书就势把卷子接过,也画了个圈。
闻天官一眼瞥见,却是有点哭笑不得:“伍尚书,你——唉,你哪里是看的卷子,你分明就是想看热闹罢。”
户部尚书不置可否,话里终究微微露了点意:“皇上行废后之举,你我当初没有劝过吗?拗不过圣意如铁罢了。如今请皇上看一看天下的议论,也不是件坏事。”
废后的影响绝不只在当下,既以礼教治天下,皇家带头礼崩乐坏,又何以去教化臣民——这实际上正是这份答卷里真正要说的话,不懂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能懂的,看得分分明明。
闻天官自然知道,只是这个贡生的前程——他摇摇头,敢写,也只能叫他敢当了。
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内修德政,外擒藩王,如今天下安定,民心顺服,反倒出了这种事,臣子们不能规劝,也决不能放任继续下去,不然皇上尝到了独断的好处,还不知以后要做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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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尚不知道他的臣子们有暗戳戳利用这份答卷来谏他的意思,那一行“自别于禽兽”的字眼被方学士读出来,又扎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只觉得他经过一夜本已忘掉的记忆又被扎了回来。
他白日驻足展见星身边时,只被“两姓之好、忠孝节义、禽兽”等语引得满心疑窦,并没再看她旁的文字,此时才不得不凝起精神,由头至尾细听了一遍。
要说问题,是没问题。
该拍他马屁的拍了,该吹捧圣人的吹了——最扎他耳的那一句实际就引用自《礼记》中的一章,并非贡生自己编造,所以想挑毛病,真是没法挑,那不是挑贡生,是挑圣人,总不能说圣人经义错了。
底下层层阐理,步步有序,文法沉着老练,不说一定就超出其余答卷多少,但列个前十总之也当得起。
皇帝抬起眼来,举目向下首望去,目中带着探究——把这么一份答卷送他面前来,大臣们都觉得没问题?那是他想多了?
被他目光扫到的几个大臣都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恭谨,毫无特别反应。
——送上去是一回事,真跟皇帝讲明了就是要把这卷子送来骂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在朝堂里混饭吃,还是有顾忌的,只有这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新贡生才该硬上。
皇帝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又听换了一个读卷官继续读别的卷子。
但是听来听去,他心里总是萦绕着那一句,跳不出去。
被读出来的威力和只是看一眼又不一样,方学士特意喝过一杯润喉茶来的,声音清朗,响彻殿内。
皇帝被闹得心烦的,底下的都没怎么听进去,待又换了一个读卷官,读完第三份,和着另外七份一起送到他面前时,他翻来翻去,只觉大同小异——自然礼为最先,每一份都是这么写的,再标新立异的考生,也不敢迈过这条红线,那可能要开殿试不黜落考生之先河了。
皇帝倒是心定了一点——那可能就是巧合?
别的考生只是没有引用这一句而已。
他便抬眼,问大臣们:“这十份答卷的名次,你们议定如何?”
前十的决定权完全归属皇帝,但大臣们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见,供皇帝参考。
方学士是华盖殿大学士,在内阁里位次最前,最先发言,他把展见星的卷子排到了第三。第一给皇帝添堵的意思太明显;第二此子文意虽稳,但有那一句在,自身锋芒就毕露,不太适合榜眼这个位置;但也不能再低,再低就到二甲里去了,达不到请皇帝自警的最佳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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