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宫人被全部屏退出去, 皇帝独坐在御座上。
展见星跪着。
“你胆子很大。”皇帝似笑非笑, 开了口。
展见星微微低头:“臣非有意冒犯圣驾, 只是苦无机会单独面见, 如此大事, 又不能传与第三人知,所以不得不借赋诗微露一二。”
“你倒也痛快, 一问就招了, 没叫朕再猜哑谜。”皇帝点点头,“说吧, 你怎么认得的钱氏?”
“钱夫人是臣少时蒙师之女——”
这一句一出,皇帝忍不住有点惊讶地打断了她:“你与钱氏原是旧识?”
展见星道:“回皇上, 是。臣十岁时,在钱家开设的私塾随钱夫人的父亲钱童生读书,一直念到十二岁。”
她有意把年纪说得十分清楚, 乃是为了向皇帝表明,以她当时年岁,不会和钱淑兰生出什么过分的情愫,双方不过认得而已。而两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她因此替蒙师之女出头, 也很说得过去。
皇帝确实没有多想,他只是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见到了钱氏?她给你送了信?”
展见星摇头:“钱夫人困于深庵, 哪里能联系上臣。是臣进京赶考时, 错过宿头, 机缘巧合之下, 才误入了庵堂。”
皇帝道:“哦,就有这么巧?”
展见星道:“是。臣以为,也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
“定数?”皇帝眯了眯眼,“展见星,你的意思是,连这个定数也看不过去朕的所为了?”
展见星沉默片刻:“臣惶恐。”
“好,你惶恐——但不是不敢!”
皇帝这一声陡然提高的音调如春雷乍绽,劈头砸了下来。
展见星的背脊也不禁往下俯低了,她叩首:“请皇上息怒。”
以新晋臣子来说,她这个反应已算得上格外的冷静自持,皇帝点了下头:“你果然大胆,不愧是敢在殿试答卷里讽骂于朕的探花郎。”
展见星道:“臣有罪,皇上若黜去臣的探花之名,臣绝无怨言。”
她没直接承认,但也没否认。
她写下那样一篇文章时,是块垒积于心中,实在不吐不快,这世道束缚女子如私产,定下种种看似有礼实则苛刻已极的规矩,可就是这样的规矩,上位者说撕毁也就撕毁了,女子已困于后宅,竟连后宅都呆不住,要退居道观庵堂,青春妙龄修什么佛道——她不服,不平,则鸣。
都闭着嘴,为圣心不肯出头,由着这个先例开下去,情况绝不会自动变好,只会越来越坏。
对满朝大臣也许无所谓,但对她来说不一样,她已站到这个位置,她不能不出声,她为别人争,也为自己争。
“如果朕不但黜去你的探花,连你的功名也一并废去呢?十年寒窗,虚掷在一时意气上,你后悔也晚了。”
展见星语字清晰地道:“回皇上,臣不悔。这些话,总要有人谏与皇上,不是臣,也会是别人。臣以十年,能到皇上面前将这两句话说出来,臣以为值了。”
皇帝面色已恢复了平静,眼神一闪,忽然又问道:“楚修贤教了你五年,就是如此教你的吗?”
展见星不及想他怎么会知道她与楚翰林的关系——多半是已经命人查过她了,立刻道:“先生只教臣忠孝节义,臣学之不精,是臣愚钝不才。”
“你倒是光棍得很,一人做事一人当啊。”皇帝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现在你已经到了朕面前,抬起头来,当面告诉朕,在你这个忠孝节义的臣子心里,朕是不是十分混账?”
“臣没有这个意思。”展见星仰头,她真的也是尽力诚恳地道,“臣只是觉得,皇上万乘之君,泽被四海,为何欺负两个弱女子呢?”
皇帝沉默了。他不是无话可答,只是有点发呆。
这个臣子怎么讲话的?以他殿试里的狂妄,当面滔滔不绝给他安上十大过谏他一个时辰他都不意外,但是居然问他为什么欺负人——这是什么幼稚的问法。小孩子吵架才说欺负不欺负。
而他偏偏无法否定,他就是欺负了钱氏与白氏,扯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这个探花,年纪是太小了,看着大义凛然,里头还是一团稚气。所以热血上头,大臣们都好言相劝劝不了只能罢休的事,他冲到最前头来了。
皇帝的口气不觉缓了下来:“展见星,你不懂,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朕也不能顺心遂意——”
他见到展见星一双眼清澈见底,一心把他望着,想起来听到的回报里他还未成亲,恐怕只知道读书,还没空闲考虑婚姻,与他说男女之事,一来他不懂,二来君臣间说这个也是有些过了,便止住,转而道:“朕也没亏待钱氏,你既然见到了她,应当知道。她如今关着,等再过几年,大郎长成了,朕可以放她出来走动走动。她虽不能正名,但一应供给,与宫妃并没有什么差别。”
听着皇帝不像再生气的样子,展见星忙道:“皇上,钱夫人不在乎锦衣玉食,只是母子连心,她焉能不想。她托臣恳求皇上,她什么富贵荣华也不要,只求重进宫来,仍旧做一个小宫女,皇上若存有顾虑,她不见皇长子都使得,只求离皇长子近一些。钱夫人的家人都在京中,她为家人计,绝不会乱来,给皇上添烦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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