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会,那个士兵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属下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范时点了点头。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
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
范时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
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
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
蔡玺厚着脸皮向范时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顿时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
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
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
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良门下。吕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
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
范时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
“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
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
黑暗中只听贾道长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
贾道长笑着说道:“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此刻早被他的法术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妖人?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道长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
他起身向范时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这无罪之人。”
钱蕴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道长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
他用手一指蔡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首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
他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四十三名男女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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